2022年夏,父親故友張彥為其愛女舉辦婚禮,我匆匆離開西安,隨父親母親一同前往父親年輕時工作過的地方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父親才十八歲,自乾縣遠走永壽常寧某電廠,電廠坐落在荒山之上,四周兩三處自然村,此外便是路口處的供銷社,除此之外再無其他。聽父親說,供銷社的房子,在當年那可是鎮(zhèn)子上的標志性建筑。雖沒有現(xiàn)如今建筑的華麗,但在他們眼中,它有著別樣的氣派。只兩間小屋的規(guī)模,屹立在路口,前臉的紅磚帶著一種穩(wěn)重感,東西山墻和后墻是用青磚一水鋪做的“一面青”,供銷社前,土路蜿蜒著。走進供銷社,就像打開了一個裝滿寶藏的匣子,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。屋內(nèi)是土地面,雖低洼不平,卻絲毫沒有影響這里的熱鬧。靠墻的木頭柜臺和貨架子擺放得滿滿當當。東邊的布匹區(qū),是色彩與質(zhì)地的交織。那些白花旗、黑斜紋的布匹,摸起來有著粗糙的質(zhì)感,它們是當時村民們做衣的主要材料。在那個年代,高檔些的的卡布是稀缺品,要到縣城的大商店托關系才有機會獲得。中間的柜臺第一層,煙酒糖茶等副食品散發(fā)著誘人的氣息,香皂、洗衣粉、手套等日用品則是對生活品質(zhì)的小小提升;再下一層則是生活瑣碎的集合,扣子、頂針、針頭線腦,這些小小的物件承載著家庭生活的修補與延續(xù)。母親說當時柜臺上還倒放著的兩個大大的雪花膏瓶子,那是女人們的最愛,每家都有個小瓶子,花上一毛、兩毛裝上半瓶或一瓶雪花膏,便是對美的樸素追求。
西面的柜臺像是一個農(nóng)具與生活用品的博物館。犁頭、鐵锨、二齒子,這些農(nóng)具安靜地躺在那里,等待著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被農(nóng)民們領走,開啟土地的耕耘。瓷瓶、酒壺、桿秤、掛鐘、水缸,每一件都有著獨特的用途。而那些鞭桿子、鞭繩、鞭哨兒、牛馬套包子,則是牛馬車的必備配件,見證著那個靠畜力勞作的年代。
供銷社的南面,靠窗的大缸是生活味道的源頭。醬油、豆油、煤油,各自散發(fā)著獨特的氣味。那專門裝大粒鹽的敞口柜子,是生活的質(zhì)樸體現(xiàn)。每個油缸上的 “提漏”,大小不一,它們精準地量出生活的所需。在那個物資憑票供應的年代,布票、棉花票、豆油本,是購買的通行證。尤其是在那些婚喪喜慶的特殊時刻,供銷社里的票證更成為了左右事情籌備的關鍵因素,這其中,飽含著生活的酸甜苦辣。
父親回憶著說當時塬東的同事老趙家,他家兒子要娶媳婦,這本是一件大喜事,但卻把老趙愁壞了。在那個年代,結婚需要籌備的東西眾多,而供銷社里的物資又都得憑票購買。布票、棉花票、豆油本等等,少了哪一樣都不行。老趙家里人口不多,分到的票證數(shù)量有限,遠遠不夠操辦一場像樣的婚禮。
于是,老趙咬了咬牙,開始東家求西家湊。他先是找到了本家的幾位叔伯兄弟,滿臉堆笑地說明來意,兄弟們雖然自家也不寬裕,但還是紛紛翻出了壓箱底的票證,你幾張布票,我?guī)讖埫藁ㄆ钡販惲似饋?。可即便如此,離所需的數(shù)量還差不少。老趙又一家一家地去拜訪村里的其他人家,有些人家爽快地給予了幫助,而有些人家則面露難色,畢竟自己家也指望著這些票證過日子。老趙只能陪著笑臉,好話說盡,甚至許下一些日后幫忙干活的承諾,才勉強又湊到了一些。記得有一次,為了能多湊幾張布票,老趙在他鄰居張嬸家坐了整整一個下午。張嬸一直猶豫不定,因為她本打算用這些票給自家閨女做件新衣裳。老趙苦苦哀求,說起自家小子成婚的不易,以及對未來親家的交代。張嬸看著老趙那焦急又誠懇的模樣,最終嘆了口氣,拿出了幾張珍貴的布票。老趙接過票證的那一刻,眼眶泛紅。
每一張票證在老趙的手中都顯得無比沉重,它們不僅僅是購買物品的憑證,更是那個艱苦歲月里生活的艱辛寫照。當他終于帶著湊齊的票證走進供銷社,購買到結婚所需的物資時,心中五味雜陳。父親說那時他不明白老趙的心緒,等到為人父時,才體會老趙那時的煎熬,以及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,對鄉(xiāng)親們深深的感激。
對于父輩們來說,供銷社不僅是買賣東西的地方,更是社交的場所,是信息的交匯點。鄰里們在這里相遇,談天說地,交換著村里村外的消息。孩子們則在這里眼饞地望著那些零食,憧憬著能有幾分錢買上一顆糖。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都彌漫著鄉(xiāng)情,每一件商品都訴說著物華,它是縣鄉(xiāng)中國的靈魂所在,是歲月無法磨滅的印記,深深烙印在每一個從這里走過的人的心中,成為了他們一生鄉(xiāng)愁的寄托。